【楼诚】明家香/Ming’s

明家祖上靠做餐饮发家。

很难说他们家属于哪方菜系。最开始，明家人来沪，在这个城市立足，从一家小小的苏州菜馆做起。到后来，资本积累日趋丰厚，子孙们开枝散叶，有了各自的产业。明锐东，他分到了这支餐馆的控制权，忠实地履行他作为长子的职责，守护祖宗的基业。

那鲜美无比又硕大弹牙的狮子头，令这个城市的老饕们魂牵梦萦。到后来，生意越做越大，为了迎合越来越多的异乡人的口味，明家人不停地改进着菜品。融合，删除，抛弃，更新。饭店呈现出北方的豪迈与广阔，沿海的鲜美与至真。

无论怎样，明家人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。

最好的就是那一坛明家香。

在各大饭店都惯于偷懒，直接向食客出售从外边买来的酒水时，明家人始终坚持自己酿酒。可以直接开一坛喝，也可用来烹菜。他们家的小炒牛肉，鲜嫩弹牙，除了真的用了小牛来作原料外，还有一个秘诀：肉在下锅前会用明家香泡一泡。

这么多年了，明家香只在自家饭店供应，无意做成品牌发售。

它有太多太多故事了。明楼都记得。

他记得，家里的第一间新店落成，开业典礼时，向来克制的父亲开怀畅饮，喝个酩酊大醉。大姐和王天风结婚那天，父亲亲手拍开一坛明家香，倒进王天风的杯里，仿佛郑重地嘱托，希望这个出身穷苦却勤奋异常的湖南小子，能够对宝贝女儿好。

二十多岁的明楼，总想要逃跑。

他厌倦了自己多年来的生活一直围绕着那间饭店，更对似乎已经被注定的未来感到十分恐惧。

明家香，小炒牛肉，红烧狮子头，金汤肥牛，海参炖羊肉……

几十年如一日。

双亲在一场车祸中离世，如此猝不及防地，所有重担一下子就落在他和明镜身上。

得月居，饭店的名字。明锐东给孩子们取名，似乎也都与饭店有关。近水楼台先得月。

楼没有得月，那轮月倒是先映在镜中。

大姐知道明楼他有别的心思，况且饭店这边一切都有王天风和她在照料，她宽容大度地支持明楼去国外读书。那时候的明楼太年轻了，他盼望着改变与革新，于是他去法国，跟随那些在闻名世界的名厨们学习烹饪。

明楼后来回国，并没有直接着手开餐馆。他不紧不慢，开始在国内环游，去品尝各地的餐厅饭馆，并在微博上撰写评论文章。

专业却生动的措辞，亦庄亦谐的点评，毫不留情却颇具温度的描写，让他很快积累起大量的粉丝。

当然，无人知道明楼和得月居的关系。

名望和财富带来的是日益繁重的工作量，明楼需要时间专注于工作本身，于是他决定雇佣一位私人助理。

得月居的一位老员工，资深面案桂姨，有个儿子，名叫阿诚。他从小跟着母亲在饭店长大，和明家人都很熟。这其中，他最喜欢儒雅温柔的明楼，因明楼除了常常借他书看，还经常悄悄给他打一盒小炒肉，让他自己带到学校去。

桂姨对阿诚比较严格，所以她并不愿意占饭店的便宜，满足儿子的馋嘴。可明楼不在乎。

阿诚后来子承母业，去读了烹饪学校，学西点制作。漫长的暑假，他无意间在微博上看到了明楼发布的招聘启事。他觉得这份工作看上去很轻松，只需要拍拍照，后期做做推送就好了，最重要的是还能吃到很多好吃的，报酬也很丰厚。他很感兴趣，立刻发去了简历。

明楼好多好多年不见阿诚，看到了简历上的照片，他心里一动。

那个夏天，他们几乎朝夕相处，明楼带着阿诚跑了数不清的城市和饭店。昂贵的便宜的，东方的西方的，高档的简陋的。他们吃饭，拍照，彼此分享着对食物各自的看法。回到酒店，明楼文思泉涌，阿诚则忠实地修图和后期排版。

阿诚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全国气温普遍偏高的夏天，具体去过哪些地方，吃了什么样的菜，已经记忆模糊。可美食带给他的幸福，和时常出现的怦然心动，长久停留在他的记忆里。

阿诚即将毕业，很快面临找工作的问题。明楼适时抛出橄榄枝，希望阿诚能做自己的长期助理，而不仅仅是兼职。

阿诚原以为自己毕业后就会进入某西餐厅或者咖啡厅，平平淡淡地施展他的手艺，攒几年钱就自己开间面包房。可他没想到他与多年不见的明楼重逢。

当时他们在青岛，夜色温柔的海边，他们感受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脸红与心跳，埋藏在记忆中的闪光的爱意。真正的世界徐徐展开，令人激动的惊喜即将发生。明楼把阿诚拥入怀中，在明楼的嘴唇与舌尖上，阿诚啜到了比枫糖还要甜蜜的芳香。

出差是家常便饭，不过他们的常住地还是上海。

明楼虽不大干预家里的生意，但还是会经常参与菜品的研发与改进，以及一些生意上的策略。

他和姐夫王天风的关系一直不太好，明镜不在的场合，便互相冷嘲热讽。可是他必须承认，他离开家的这些年，王天风为了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。他足够聪明，足够富有进取心，同时足够狠。他和明镜彼此支持，在这片美食林立的热土上守住自家阵地的同时，还进行多项投资，让家里的情况越来越好，甚至青出于蓝，超过了父亲在世时的鼎盛时代。

风头带来的是竞争。餐饮业的竞赛是残酷的，花无百日红，太多的老牌饭店倒在了经济的浪潮下。出于生意需要，明楼需要奉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。

强强联合。如果明楼能和汪家的掌上明珠汪曼春结婚……

青梅竹马，两小无猜。

汪曼春爱了明楼多年。

对明楼，汪曼春当仁不让，她从小就知道，自己想要什么，就一定会得到。

无人注意明楼身边的那个助理。阿诚，他是沉默寡言的影子，面案的儿子，读烹饪学校出来的准西点师。

汪曼春当时按照家人的嘱托，去国外读了经济，在国外工作几年。后来回国，帮家人料理家族企业，也干的很不错。

她对时装感兴趣，亦在这方面有所投资。年纪轻轻，就已经是声名显赫的老板娘。

明楼的承诺，暧昧不明。但阿诚心里，已经有了答案。

他决定悄悄地退出。

原来在学校的朋友，已经着手开起一间蛋糕店，希望阿诚过去帮忙。

临走前，明楼不知何故，拉着阿诚谈起了未来的规划。

明楼说，阿诚啊，我以后想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餐厅，做我想做的菜，不要再重复祖宗留下的东西了。

阿诚黯然，他知道这蓝图里不一定有他。

明楼握着阿诚的手，继续说，要做上海最好的甜品店。

阿诚有些惊讶，可第二天才蒙蒙亮，他还是走了。

汪曼春，步步紧逼。汪家和明家一起办了一桌酒席，名为家宴，实则为订婚宴。

大家从酒窖里搬来明家香，最古老的一坛，酿自1940年。订婚宴饮一杯，下一杯就是婚礼那日了。

郎才女貌，所有人都很高兴。

明楼望着杯中的酒，那震荡着的清液，总让他回想起青岛那一夜，涌上海岸的浪花，风也变得湿润咸腥。

汪曼春举着杯，满怀期待地笑望着他，等待明楼与她交杯而饮。

明楼一抿嘴，把酒杯搁在桌上：曼春，我不能和你结婚。

此言一出，满座皆惊。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。

明楼十分怯懦地再一次逃了。

他独自徘徊在夜晚的街头，每一间漂亮的咖啡厅，堂皇的甜品店，都让他想起阿诚。

阿诚，到底去了哪儿呢？

明楼觉得他很失败。他自以为掌握了一切，其实什么都没抓住，反而把所有事情搞的一塌糊涂。

很久不更新美食评论了。他已经离不开阿诚，没有他与自己出入各大餐厅，所有事物都味同嚼蜡，难以下咽。

明镜对他的行为很生气，但是生平第一次，王天风主动替明楼说了好话。王天风说，算了算了，姻缘这种事情，没法勉强，门当户对不一定是爱情。

明楼需要证明，即使不联姻，他照样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。晃荡这么多年，其实一直没能交出什么令人满意的答卷，又或者说，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令自己满意。

他开了间甜品店。

他希望，自己能真正践行一次承诺，对自己的承诺。

开业典礼那天，请了不少好朋友，其中不少是人气颇高的网红，前期宣传功夫做足，第一天就吸引了大批客人，一时之间，店内络绎不绝。

阿诚当然也刷微博，他没想到明楼竟然真的说到做到。

这天他也悄悄地来了。他混迹人群，外带了一份瑞士卷，远远看到了明楼。

明楼没有注意到他，他被簇拥在一众光鲜亮丽的漂亮朋友中间，谈笑风生。

阿诚走出店外，仰头看到那巨大的招牌，MingCheng，好像一种神秘而庄严的结合。

阿诚他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，跟了母姓。可这么多年，所有人都习惯叫他阿诚，导致有时候他也忘了自己到底姓什么。明楼叫他的名字却叫的最好听，低沉，柔软，尾音拖长，有些撒娇的意味。

汪曼春结婚和一位颇有地位的公子喜结连理，她十分有头脑地拿着婚礼大做文章——酒席就在得月居办。一方面显示她与明家不计前嫌，宽容大度，毕竟双方还是要做好朋友；另一方面，她为了气明楼。

王天风知道还是要维护好和汪家的关系，既然他们率先抛出橄榄枝，没理由不接。同时，看着明楼吃瘪，他心里也一阵暗爽。

其实明楼无动于衷。婚礼那天热闹非凡，汪曼春出尽风头，宛若神妃仙子。他们还从明楼的甜品店定制了巨型婚礼蛋糕，气势磅礴。现场被幸福欢快的气氛所包围，明楼远远看着，却有些落寞。

婚礼进行一半，闪进一个影子。

汪曼春从小也在这饭店常来常往，当然和员工们关系都不错，是以这次她结婚，大家都在受邀之列。阿诚也不例外，他姗姗来迟，递上礼金，进了宴会厅。

明楼背对他站着，西装革履，看着好像比之前要胖了些。是不是吃太多甜品了？阿诚心里有点想笑，他悄无声息走上前，一拍明楼的肩膀。

明楼转过身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他们两个走到僻静处，旁若无人的拥抱在一起。所有的误会与猜疑，等待与不甘，统统烟消云散。

这夜，明楼取出那坛明家香：阿诚，今天大家都高兴，喝一杯吧。

用杯盏盛了满满一杯，两人把胳膊勾在一起，饮下交杯酒。

阿诚不好饮酒，这也是他第一次喝到传说中最古老的明家香，也并没有品出什么好来。

明楼的眼睛闪闪发光，好像有些微醺似的。但阿诚知道一杯酒醉不了人，或许明楼是兴奋。只见他又往杯里斟满酒：阿诚，再来一杯，三杯为限。今晚，我们也要洞房。

阿诚有点不好意思，低下了头，人家汪小姐结婚，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。

明楼说：小别胜新婚，咱们俩比他们更高兴。

于是一醉方休，不见千愁。

 

 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