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t’s just a burning memory.

【凌赵】绿洲(三十四)

一个团体的建设离不开多姿多彩的活动,医生工作繁忙而枯燥,张弛有度,适当调剂是必须的事项。一院贵为三甲,在这方面的福利向来毫不吝惜,前些年的外地旅游一年会有两到三次,这几年响应中央的号召,勤俭节约,外地大型旅游变成一年一次。不过小型旅游倒是不少,地点多在华东地区,上海市郊,短途出行。那年春夏之交,凌远就组织了这么一次位于市郊的旅行,计划两天一夜,那地方原本是一古镇,临近水库,风景如画,近些年改造成了疗养村,可供游人钓鱼、野炊,用传统民居改造成旅馆,据说很是古色古香,是个游玩的好去处。可携带家属,算是员工福利。

 

我们一家三口都积极参加。我爸妈工作繁忙,其实自打记事以来,三个人一同出游的机会并不是很多,正巧这次他俩都腾得出时间,加之旅行放在周末,也不占用额外时间。临行前夜,我和爸妈从超市买来好些吃的喝的,李睿还在他们工作群里说他会带上家里的烤炉,三牛说那我就带个锅吧,我爸则有一套渔具,当时花高价买的高级货,几乎没用过,带回家里就是吃灰。我妈则特意拿了个行李箱,将精心搭配的四套户外时装摆在里面,我爸不满了:“就走不到两天,你带那么多衣服干嘛?”我妈张口回击:“我要好看,不行吗?况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,不得有备用的呀?你别拿你那破鱼竿在家里晃了!”我爸连连撇嘴,擎着鱼竿到别的房间去了:“你们上海女人就是麻烦!”

 

我把自己要用的东西装了个小书包,闲得无聊,在家里围观我爸妈兵荒马乱,大有隔岸观火的架势。我爸指挥我:“把那顶帐篷带上吧?在草地里支起来,多惬意。”我说:“什么帐篷?不是有野餐毯么?”但我随后反应过来了,我们家是有这么顶帐篷,那年暑假我去爷爷家,爷爷带我逛商场时买下一顶紫色的野营帐篷,质量很好,我当时把这顶帐篷支在爷爷家的客厅里,每天午睡都在那里面度过,模仿野外生存,过干瘾。

 

第二天天气很好,按计划,每家都开着车,没车的就跟别的家拼一辆,凌远单身汉一个,三牛懒得开车,拉着自己老婆非要坐凌远的雷克萨斯。我们家的越野空间很富裕,所以又带上了我爸他们心内的一对小夫妻,夫妻俩都是我爸学生,新婚不久。但其实我很渴望去坐凌远那辆,他那边才三个人,再加上我一个坐副驾驶,不正好物尽其用么?可又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让我投奔凌远,我妈必须要我时刻待在她身旁,一路上还要给她拍美丽照片,真够烦的,所以我只好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偶尔远远看上凌远那么几眼。

 

我们早上五点多出发,到达那水库,大概只用了不到半个上午,直到午饭前,摆好野炊用具,我再跟着其他人支上帐篷,铺好野餐摊的时间还富富有余。那天实在很热闹,但乱中有序,分工明确,妇女同志们帮着准备烧烤用的菜,男性壮劳力架烤炉,打火,有一队人去钓鱼,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打打下手,支帐篷花不了什么功夫,做完以后就到处打游击,哪里需要帮忙就帮衬一把。总而言之,看着现场兄友弟恭、亲如一家、男女搭配的和谐盛况,我就想到一幅图景:原始社会。

 

人一旦有得忙也就没空瞎想了。我带着几个男孩子开始采摘树上的果子,后来浩浩荡荡地跟着那帮大人去河里捕鱼。这水塘其实是人工养殖的鱼塘,专门放了大量鱼苗供游客捕捞,所以没过一会儿就成果颇丰。我拎着一水桶草鱼送回营地,给他们加工,等会儿就要烤着吃了。

 

凌远挽着袖子,正和其他几个人坐在塑料桌边串烤串,我把那个红色塑料水桶墩在地上,三牛朝我竖起大拇指:“小赵,你真行,钓了这么多大鱼?”我随手一抹额头上的汗,笑笑:“哪儿呀,这是大人们钓的,我就负责运输。”凌远伸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我:“辛苦了,坐下歇歇吧。”我和他彼此对视一眼,我接过水,朝我妈她们那边去了。

 

妇女组显然更热闹一点,只要女人凑在一堆,别管互相认不认识,总能因为八卦、服装、美容聊得飞起。我在那边转悠了一圈儿,没人理我,正好有点累了,但又不好意思闲坐,否则一个男的,有消极怠工之嫌,反正得找点有利于集体的事做。正好今天带了相机,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,开始溜达着拍照,今天女同胞们都穿得花枝招展,我平时见她们基本都是白大褂,骤然换了个五彩斑斓的天地,还真不适应。苏纯里面是件青绿色的格子裙,外面套件牛仔,看着很是清新,我对着她举起镜头,她骤然抬头,因为上镜不大好意思,欲言又止,手上的活儿也停了。我乐了:“苏老师,你就继续做你手头的事,刚才那个角度就特别漂亮!”

 

我绕过人群,一面查看刚刚拍好的照片,一面寻找漂亮的画面。这时候听到有几个声音在窃窃私语,循声望去,有点儿面熟——好像是妇科的,但叫不上名字。有个说:“今天没见林大夫,没来么?”另一个道:“是没来,毕竟那位在呢。”说罢就朝着凌远那边努努嘴。“他们俩现在闹这么僵?当时凌院长不是出了名的宠老婆么,本以为他俩是暂时闹别扭,总要复婚的……”“现在看这样子,是不大可能喽,凌院长不是据说又另觅新欢么?不过似乎会偶尔帮着带带孩子。”“哪家姑娘啊?”“不知,但八成不是院里的人。”

 

我抬起相机,记录下这共享秘密的一幕。顺带记下这几张脸:八卦的来源,总是出自同一地方。所谓“听说““据说”,如同写论文整理各家各派学说,你若整理得好,别管来源是哪儿,就是你的东西。

 

凌远已不在刚才的地方了,他远远地来到远离营地一点的地方,面朝着人工湖打起了电话。我在衣兜里揣了几颗刚洗过的大枣,悄悄绕到他身后,塞了一颗在他嘴里。

 

他刚挂了电话,被我这么一搞背后突袭,骤然一惊, 转过身来正看见我朝着他笑。湖水的碧波反衬着强烈的日光,似乎让他的脸变更清晰了,他伸手在我头上摸摸:“不跟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儿去?”我摇摇头:“我想跟你一起待着。”他说:“小祖宗,咱俩一起的时间多着呢,不差这一天半天的。回去吧。”

 

在那之后的整个下午我都生活在一种慵懒的晕眩中,那些野外临时鼓捣出来的简易烧烤实在称不上美味,我很早地吃过东西,就去攀爬了附近矮矮的山头,探险穿越碧绿的树丛,最后坐在湖边的帐篷里,隔着透明的门帘凝视着不远处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水面,旅人在那附近安详地垂钓,还看到好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拿着画板在做写生。

这一天,我始终和凌远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,当我爬上那个山头,透过层层树丛朝下面望去,当我躺在帐篷里观察湖边的营地,我看到他站在山脚下和几个人攀谈,还看到他立在湖边操纵着鱼竿。有时候我感到他也在默默地凝视我,因为我的后背会有一阵酥麻,转过头去就能对上他在远处的目光。

 

我们的相望具有非常隐晦的性质。

 

这时湖边的一阵骚动打断了我的遐想。

 

我一骨碌爬起来,掀开门帘跑了出去,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凌远,他捂着左手,鲜血从指缝间流淌而出,旁边站着的是一个中学生打扮的小姑娘,我刚刚看见她拿着画板写生来着,估计是跟一帮同学来的,此时她正手足无措地给凌远道着歉。

 

旁边的儿科副主任有点儿生气,他大声呵斥道:“不会用钓竿就不要用啊!凌院长这双手是要做手术的,落下问题了怎么办?”

 

凌远拦住了副主任:“算了算了,没什么大事儿,别为难人家,就是割破了一点皮肉,小姑娘第一次使钓竿,不会操作也正常。”小姑娘都要急哭了,把钓竿拿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,原本她在湖边写生,见凌远他们几个在给鱼钩串鱼饵,她也有点想试试,凌远就大大方方教她鱼竿怎么用,怎么放线,什么时候应该收线,她刚刚好不容易吊上来一条鲫鱼,特别高兴。可是鱼被勾住了嘴唇,死到临头扑腾得厉害,她吊上来后就不敢去取了,凌远正好站在旁边,好心帮忙取钓钩,结果对方笨手笨脚的,鱼脱了钩,钩子刺破了凌远的左手虎口,当时血流如注。

 

我挤过人群,旁若无人地检查起了凌远的左手:“伤口不是很深,但是担心感染。”接着我拉起他的胳膊:“我开我们家的车载您去镇上的诊所吧,我们家带了药箱,可以先止血,到了诊所消个毒,做下简单的包扎。”

 

旁边几个大人这时候跃跃欲试,纷纷表示院长可以乘坐他们的车。我走向那个女学生,把她手里的钓竿拿过来:“看你年纪轻轻,这次就不追究你了,赶紧归队吧,一个人溜出来钓鱼玩,都不怕挨你们老师的训么?”

 

我拉着凌远去找我爸妈,我爸正端着相机给我妈等一帮妇女家属拍照,我拍拍我爸的肩:“爸,给我咱家车钥匙。”

 

我爸哦了一声,一边从钥匙包里取出车钥匙一边问:“要干嘛去?”

 

凌远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老赵,又得麻烦你们家儿子——我光荣负伤了。”他抬抬那只受伤左手。我爸见了,“哎哟”了一声,赶忙说:“赵启平,快去拿咱们家药箱去!我开车载老凌去镇上诊所瞧瞧,免得伤口感染。”

 

“爸,不用劳您大驾,我来处理。”我正义凛然地做了个拒绝的手势,一把夺过车钥匙,拉着凌远走向我们家的车。凌远一边被我拽着往前走,一边回头跟我爸道:“先别跟他们说,不是什么大事,免得扫了大家的兴。”

 

上了车,我就找出家庭小药箱来,捧着他的左手,用卫生棉和碘酒做了简单的止血和消毒。血真流了不少,仔细一瞧,伤口说不上深,但也绝不是他刚刚说的“擦破了点儿皮”。我心疼坏了,小心翼翼地用卫生棉蘸掉了那些干了的血,问他:“疼不疼?”一抬头,发现他正含笑凝视着我,我脸上顿时特别烫:“干嘛呀?受伤了还挺高兴?”

 

“那倒没有,就是感觉自己……因祸得福呗。”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,我触电似的弹开,警惕地朝窗外看了看:“悠着点儿啊,现在周围可都是人呢。”意识到是非之地不能久留,立即启动发动机,一踩油门,按着导航指点的线路直奔镇上医院而去。

 

这镇上医院说是基层医院,但其实设施比我想的要好很多,大楼是翻新过的,只是人很少就是了。凌远的伤口不用缝针,处理方式除了多打了针破伤风外,和我刚刚的处理也没什么分别。凌远一边让人家给看着病,一边和那个大夫聊起这医院的事情,那大夫苦笑,说这家医院别看是镇上唯一一家,其实生意也就那样,因为这里的居民顶多来这边看个小病,也是因为这儿可以用医保,开药方便,所以它跟个药房似的,也像个诊所。真有了大病是绝对不放心来这种基层医院看的,镇子挨着上海,有条件的都去上海看病了,就说去年,一共只接了六台手术,这听起来很可笑,但确实是真的。凌远又问,但看你们院的设施都还挺新的。那大夫说,是,这栋大楼前年年底才竣工呢,只是没什么用罢了。

 

“唯一感想是,旱得旱死,涝得涝死。”凌远举着个被包扎过的左手,感慨道,“基层医院这样被闲置,而大医院的资源又严重短缺,这还真是一种浪费。”

 

突然我妈给我打来了电话,她说已经将近傍晚,大家也都累了,所以提前回了旅店,让我和凌远到时候直接在旅店和他们汇合就好。我应了两句就挂了,上了车一查导航才发现,我们住的那酒店其实并不在这个镇上,而是在另一个镇,还要开一段不小的路程。我瞧了一眼窗外,天色渐暗,似乎憋着一场大雨,凌远说:“山路不大好走,你能行吗?”我指指他的左手,笑笑:“难道你可以啊?”他哼了一声,拿起自己手机:“下周还排了几台手术,这下可好,又得重新安排了。”接着他打电话给院里。我顺手打开广播,主持人正在播报上海市即周边地区的黄色暴雨预警,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在非市区道路上驾驶,心里还是有点害怕,但我心一横,一打方向盘开出了镇医院停车场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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